105国道顺德段西侧，佛山市顺德区伦教街道荔村，若不是因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以“全球共生，共赢未来”为主题，拥有涂装设备行业先进生产线的广东博硕涂装技术有限公司（下称“博硕涂装”）一体化智能体验馆，会迎来更多海内外客户的参观。

  不过，疫情没有绊倒博硕涂装的“出海”步伐。2019年，与体验馆同步启动的，还有该公司以越南办事处为开端的全球化布局。“别人退，你上，才体现你的价值。”两年来，顶着重重困难，博硕涂装的服务工程师坚持远赴越南、泰国、马来西亚、墨西哥等国家为客户安装设备、调试运行，赢得了海外客户的信任，也守住了企业连接国际市场的通道。

  7公里开外，广东先达数控机械有限公司（下称“先达数控”）率先研发的数控六面钻，不受板材尺寸限制，能完成六面钻孔加工，配合不同的连线方案和板式加工体系设备。这款价格只有进口机器1/3的拳头产品，让先达数控成了木工机械行业高端装备的进口替代。

  顺德，806平方公里的土地不产木材，却拥有全球最大的家具卖场，以及分别被评为“中国家具材料之都”和“中国家具商贸之都”的龙江和乐从两大重镇。伦教木工机械产业，就是伴随着家具产业的崛起，在“马路经济”时代站立成树，连片成群。

  然而，和诸多走过而立之年的产业集群一样，激烈的同质化竞争，一直上升的生产所带来的成本，侵蚀了产业集群的活力，伦教木工机械也面临着增长乏力的老化危机。从替代进口到海外出口，一批企业正捅破传统产业“天花板”，带头闯出新路。

  2003年，在哈尔滨、海南、香港先后闯荡了10多年后，重庆姑娘谢君将海南岛的木材认识了个遍。在将家具厂引进德国一流设备的套路摸清后，谢君决定将自己创业的地点选在了伦教。

  尽管是孤身创业，但谢君笃信产业配套完善的伦教拥有无限机遇。机械专业出身的她独具慧眼地选择切入木工机械产业链中鲜有人踏足的涂装环节。十八年后，专注木材表面处理工序的博硕涂装，在这里成长为国内智能化涂装设备行业领军企业。

  过去四十年，许许多多谢君这样的外来创业者入局，伦教的木工机械产业得以实现从半自动、全自动、数控化、智能化的一直更新迭代，市场占有率约占全国一半。

  改革开放初期，在位于龙江镇的陈涌木器家具厂里，顺德乡镇企业第一代创业者凭借几把木锉、锤子、刨刀，打造出了全国第一张现代沙发，引领了家具行业的发展。当时伦教已经有一定的机械加工能力，原始型木工机械应运而生。

  如果说本土家具市场的需求是伦教木工机械产业集群形成的基础，那么企业对区域外部技术的吸引力和企业进入集群外部市场的能力是集群发展壮大的关键。

  伦教木工机械商会执行会长、广东顺德永强福泰智能木工机械有限公司（下称“永强福泰”）董事长苏泉窝介绍，进入20世纪90年代，善于学习的伦教木工机械企业在不断引进东北、华东、台湾等地的技术后，迎来了跨越式发展。

  20世纪初，一种原因是规模企业产品向大型、重型机械发展，另一方面，涌现一批中小型木机厂迅速填补通用、小型产品的空白，伦教木工机械产业出现了分层次梯度发展、产业链完备的鲜明特点。

  目前，伦教木工机械产业拥有工贸企业500多家，年产值超过60亿元，产品涵盖十二大类500多个品种，部分产品已达到国际领先水平。伦教也因此成为“中国木工机械重镇”和“中国木工机械先进制造和国际贸易创新示范区”。

  一代又一代企业家敢闯敢试的鲜活生命力，是伦教木工机械快速成长为全国木工机械行业主力军的关键助推力。而在这当中，地方政府的强力支持和商会组织的抱团发展也功不可没。

  1994年底，伦教政府规划成立了“新民工贸区”，将生产木工机械的企业集中到工贸区内，前店后厂，集中管理、集中生产、集中经营。三年后，伦教木工机械商会在政府支持下成立，成为全国木工机械行业第一家地区性商会。到了1998年，该商会首次举办国际木工机械（顺德）展销会，368个国际标准展位，吸引逾2万人次参会，更是为伦教木工机械打开了一扇展示行业整体实力的窗口，以及一条产品进军国内外市场的通道。

  截至2020年，中国顺德（伦教）国际木工机械博览会已成功举办21届，成为国内最具影响力和最具专业性的国际型木工机械贸易展会，在业界形成“北有北京展，南有伦教展”的声誉。

  从早期代理销售德国和意大利机器，到2010年投身木工机械生产并在业内第一个研发数控六面钻，伦教木工机械商会会长、广东先达数控机械有限公司（下称“先达数控”）董事长刘乐球用十多年走出了一条典型的“贸工技”之路。

  瞄准定制家具的柔性生产需求，经过对核心产品智能木工钻铣加工中心（数控五面钻、数控六面钻）多年的技术打磨，先达数控获得佛山市“专精特新”企业“细分行业有突出贡献的公司”等称号。

  如今，一台品质相差无几的双工位数控六面钻，进口机器起码150万元，先达数控售价只要40多万元，约为对方的1/3。凭借更高的性价比，先达数控的设备逐渐取代欧洲数控钻，打进了国内的欧派、联邦、索菲亚等中高端家居企业的生产车间。

  不止先达，不少伦教木工机械企业作为单项冠军已经在全国乃至全球声名鹊起。2011年，“伦教木工机械”集体商标获批使用，成为全世界首个木工机械行业集体商标，也代表着区域品牌知名度的整体提升。

  巅峰之后，伦教木工机械产业悄然驶入了暗流湍急的深湾。尤其是近年来，居高不下的土地、人力、原材料等经营成本，尤其是飙升的厂房租金，让该产业面临着严峻考验。“这几年，厂房的租金从20块升到了40块，而伦教的木工机械企业普遍以租厂房为主，都感觉到吃不消了。”刘乐球说。

  成本高企的另一方面，是创新技术不足，缺乏高端制造能力，导致产品附加值低，议价能力有限。刘乐球表示，伦教木工机械行业的平均毛利率不超过30%，存在着重销售重价格，轻品牌轻标准的同质化竞争情况。

  对于规模企业来说，土地瓶颈成为扩产的紧箍咒。谢君表示，该公司目前的工厂以组装模式为主，即将生产环节外包出去，专注研发、组装、销售、服务四大环节。

  中小微企业则面临着去与留之间的挣扎。佛山市顺德区集新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下称“集新机械”）总经理彭小青和回到江西老乡再创业的父亲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18年前，彭小青的父亲在顺德打工学得一技之长后，创办了集新机械，如今他选择将工厂托付给儿子，自己回到土地成本更低廉的老家，享受招商引资优惠政策，开办第二个生产基地。

  “但回老家之后，产业配套不完整，熟练的工人也不容易招得到，那边的产业根基和伦教还是没得比的。”彭小青说。

  土地是支撑发展的根本要素。不过，在土地开发强度超过50%的顺德，尽管已通过村级工业园改造腾出超过11万亩的发展空间，对辖区内约3000家机械装备制造企业来说并不解渴。尤其是在“工业上楼”模式下，重量相对较轻、工作产生的震动比较小的生产设备和生产的全部过程容易迁移到高层，而机械装备制造业“上楼”还存在不少障碍。

  而且，如果“亩产论英雄”，木工机械也不占优势。顺德共有规模以上的先进装备制造业超过600家，其中产值超10亿元的装备企业11家，而木工机械行业的规上企业仅有15家，产值突破10亿元的为零，缺乏龙头牵引的集群更为容易陷入无序竞争。

  “伦教木工机械产业技术革新的内生动力是充足的，但缺乏了政府有效的引导，导致一大批资金实力不足的中小企业在转型时犹豫退缩了。”伦教街道办事处主任梁嘉斌直言，这些年因为土地供应不足的问题，不少企业直接迁走，也有些企业去外地设立生产基地，如今行业的增速放缓。

  “能打败伦教人的只有伦教人。”在苏泉窝看来，只要有第二代、第三代企业家坚持到底，这个深深扎根本土的木工机械集群就不会散。

  永强福泰成立30多年，专注于全自动齿接生产线的发展，开创了中国齿接机械自动化的先河，跻身于国内最大的齿接生产线企业行列。

  苏泉窝认为，锻造核心竞争力不仅要专心专注，更要舍得投入。1996年，苏泉窝以高出20倍的价格从国外进口瓷砖，以超前的意识打造了一座“酒店式工厂”，车间装备了冷风机，自备发电机，为工人创造干净舒心的工作环境。由于实现从零件到整机全部自主生产，掌握了产品定价的话语权，永强福泰的利率约为当地行业中等水准的两倍。

  博硕涂装的发力点也在于“留人”。2010年，谢君聘请专业机构对公司进行了股份制改造，由一家独资企业变成4个自然人股东加1个法人股东，自然人股东正是跟企业一起成长起来的员工。

  不仅如此，博硕涂装还持续对引进的人才给予股权激励。如今，企业拥有一支包括曾在华为工作过的博士在内组成的高科技研发团队，围绕智能涂装自动化及机器人涂装核心技术已申请53项专利，其中发明专利15项，拥有5款广东省高新技术产品。

  事实上，经过多年的磨炼，伦教木工机械已不惮于与国外高端品牌“短兵相接”。早在2003年，富豪木工机械成为首家赴德国汉诺威参加木工机械展的伦教企业，从此顺利打开全球市场，富豪V-HOLD品牌逐渐开始变成全球知名品牌。

  “现在我们的设备已经出口到31个国家，出口额占销售额的30%左右。在今年的疫情形势下，我们也坚持派人到国外做好服务。”谢君说，涂装是一项系统性的工程，其服务能力及应用技术落地水平显得很关键，疫情防控期间提供全球不间断落地服务，让企业获得慢慢的变多国际买家的认可和肯定。

  “先进制造+国际贸易”的双轮驱动正成为突围之路。“国内木工机械产品在中国市场已占有90%以上的份额，国内很多家具生产企业已经逐步使用国产自动化生产设备和自动化生产线。”刘乐球认为，随着“双循环”新格局的打造，未来国内木工机械产品的整体技术水平和质量水平将持续提升，逐步接近国际同业领先水平，国内、国际市场占有率也将继续扩大。

  伦教政府也在想方设法稳住这片来之不易的产业“红树林”。梁嘉斌介绍，伦教将通过建设现代化木工机械园区，支持企业组织数字化转型，组建木工机械产业基金，支持企业进入长期资金市场等措施，推动传统的优势产业加快向高端装备制造业发展。

  再过一个多月，第22届中国顺德（伦教）国际木工机械博览会将以线上线下相结合的形式如期上演。数字化、智能化产业链产品有望成为展会主流。无论如何艰难，只有让世界看到集群变革的决心，才有重焕青春的可能。

  在顺德区伦教这样一个小镇里，能生长出在整个世界都有一定地位的木工机械产业集群，这是非常难得的。集群就像一张产业名片，是一个小镇在全国影响力的体现。在信息社会，一个地方靠着产业集群是可以发展出很多东西出来的，所以地方政府莫轻易让一个产业集群散去，也不要让它变成“鸡肋”般的存在。

  在伦教木工机械产业集群中，存在两股力量。一股是多年积累形成的优势，别的地方难以取代，企业离不开这里。一股是制约着企业升级的诸多障碍，得不到解决，集群无法继续提升。

  用地成本不断上涨是企业集中反映的困难。但地价是诸多要素的综合反映。地价高说明这一个地区营商环境好，很多力量都想进来。所以，无论居住，还是生产，地价高的地方通常是有良好发展前途的地方。优秀的商人要挑地价高的地方去，问题是如果你没能力承受高地价，那只能望洋兴叹。

  土地和人才要素是一样的道理，相比普通员工，招一个博士，要付出更高的成本，有的企业觉得贵，但华为就觉得雇一个博士不算贵。

  中国工业占地面积在整个世界已经领先了，工业用地减少一定是长期的问题，人们必须要想办法对付挑战，更加合理地利用土地。

  如何解决用地成本抬高给企业造成的压力？对地方政府来说，这里有很多文章能做。伦教要成立木工机械产业基金，可拿来建一批标准厂房，以合理价格对外出租，用来支持本地企业发展。

  对企业来说，可以在自己的用地上建人才廉租房，既能用来吸引人才，又能够轻松的享受物业升值红利。企业要去研究怎样把高地价转化成生产力。

  解决场地问题，上楼也是一个办法。要减少用地投入，设备就要轻型化、小型化、扁平化、减流程，企业要加强探讨工业建筑的学问。

  地价一直不降低，企业怎么办？还有一个办法是在企业规模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会用好专业顾问的专业相关知识。在德国，工业部和大行业联合会组织一批“工厂专家”帮小公司进行流程诊断和流程再造，合理地布局工位和生产流程，也能达到节约用地的目的。

  所以企业不要被地价和成本吓倒。成本是以本博利，只要你比别人博更高的利，成本就是你的护城河。我付得起，你付不起，我就可以留下，这就是比赛。

  不管地价多高，一定要留下来，你要相信顺德这一个地区永远会有制造业企业，上一代在这里打下这一片江山不容易。

  和伦教木工机械产业一样，在改革开放初期诞生的产业集群，很多都是自发形成，快速扎根成长，而且大多都走过了相同的路径：一批先知先觉的农民企业家在被誉为“星期六工程师”的国有企业小股技术先锋队指导下，或拆解模仿，或“前店后厂”，横冲直撞杀出一条血路，而行业博览会为主的专业市场，汇聚起来自全球的市场需求，为产业集群的本地化发展打下鲜明的根基。

  再后来，经过十多年的技术打磨，这艘船慢慢驶向了国际市场，并在某些领域不断追赶超越，推动这个产业集群连同产业集聚密度惊人的乡镇，在业内人士中声名鹊起。

  在这个阶段，有一种护城河叫做成本优势。但如今，低人力成本的优势慢慢失去，土地、原材料等要素价格不断上涨的时候，产业集群怎么样才可以守住护城河？

  不散不长、不上不下，这是伦教木工机械集群当前的僵局，也是许多集群共同面临的增长乏力困境。

  如何破局？关键还在于迅速找到技术升级、产业升级、消费升级的风口。正如做贸易起家的先达数控，在竞争加剧，贸易空间被压缩，利润降低的时候，毅然选择从零开始转向实业，并坚定走上自主研发之路，最终成为国内唯一一家做出欧洲标准数控六面钻的企业，重塑了自己的护城河。

  产业集群的升级，也代表着产业链企业的合力行走，意味着供应链的整体战斗。作为世界工厂，佛山也是家电、家具产业集群供应链的超级节点。这种节点，加强了供应链的黏性，增强了制造商对区域的依赖。例如，“顺德家电”“顺德家具”“伦教木工机械”早就是行业集体商标。

  在这种情况下，产业集群重塑护城河还必须提升行业整体品质和竞争力。例如伦教木工机械，应该建立健全产业标准体系，推动企业组织质量国际对标，积极开展高端品质认证，促进产业链整合和推动行业的良性发展，更有助于减少无序竞争，避免“劣币驱逐良币”。

  在经济学家、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看来，企业要学会挑难的事情做，能做难的事情，你的能力就比别人超出一筹，这是真正立足在社会、市场和竞争的真正武器。

  事实上，土地、人力成本都是最容易感受的变化，但用户思维的改变、数字化技术的更新则是深层次的隐性原因，需要企业不断捕捉变化。因此，要让伦教木工机械重焕青春，没有捷径，仍然靠一批又一批企业不断解放思想，奋力搏杀突围。